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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姆斯特丹——这似乎是一个简单的计划。

刘风岭和她的两个孩子住在中国中部的一个小镇上。2023 年春天,他们开始申请荷兰签证,希望与丈夫和父亲高志团聚。高志是一名中国异议人士,几年前在荷兰获得了庇护。

但在那年的六月,中国警方突袭了刘风岭在河南省的家。他们对她进行了盘问,粗暴对待她,并没收了她的手机。受到惊吓的一家人逃往泰国,希望在那里获得荷兰签证。

然而,他们轻松逃往欧洲的梦想破灭了。

抵达泰国后,刘风岭接到了一个自称是中国外交官的男人的电话。他告诉她,中国当局认为她的儿子威胁要炸毁中国驻曼谷大使馆。

“你别在这里包庇他!”这名男子警告道,高家分享给 NPR 的录音显示。“如果(我们)在泰国报警,这边把他抓到的话,他会被处以相关的处罚的。”

“我没有包庇他啊!”刘风岭反驳道。

刘风岭在曼谷安慰她的女儿和儿子,此前她在拘留所里度过了四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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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风岭在曼谷安慰她的女儿和儿子,此前她在拘留所里度过了四个月。

情况变得更糟。

在曼谷的一家酒店等待签证预约时,刘风岭收到了看似来自荷兰移民局的电子邮件。邮件中说,欧洲各机场收到了声称来自她和她儿子的炸弹威胁。

“因此,[您的]欧盟旅行受到法律限制。”邮件写道。

刘风岭和她的两个孩子既震惊又害怕。他们对此毫无准备,也没有准备好应对接下来令人头晕目眩的阴谋。

现年 43 岁的刘风岭曾在一家酒店做保洁。她的儿子高鹏 20 岁,目前没有工作,17 岁的女儿高涵还在上学。这次去曼谷是这家人首次出国旅行。现在看来,他们被列入了禁飞名单。

困惑之中,刘风岭和女儿持泰国旅游签证逾期居留了。法庭判处她们两个月的移民拘留。高鹏也逾期居留了,不过警方没有追究他。

母女二人现在被关押,但令人困惑的消息不断传来。

回到在荷兰乡村的家中,高志收到了另一个令人不安的消息,来自同一个荷兰移民局邮件账户。邮件说,他的妻子和女儿已承认对欧盟驻泰国大使馆发出了额外的炸弹威胁。

“他们为此道歉,并自愿返回中国,”邮件写道。

高志无法相信,因为他的妻子和孩子平日根本不触碰政治。他怀疑,这些炸弹威胁的背后定是中国共产党在作祟,但他仍然感到困惑。

“其实对于这个动机,我确实不能理解,”高志当时告诉 NPR。“这个浪费的资源太大了,因为我就是一个默默无名的小人物。”

位于荷兰的一个小乡村,中国异议人士高志从家中望向窗外,他的家人困在泰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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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荷兰的一个小乡村,中国异议人士高志从家中望向窗外,他的家人困在泰国。

高志在异议人士中并不出名,但他的室友王靖渝却很有名气。

22 岁的王靖渝是一位高调的海外中国异议人士。他不断批评共产党,在 X 上有数万名粉丝。从柏林到东京,他频繁出现在电视新闻节目中。当高志的家人在泰国遭遇危机时,他很依赖王靖渝,后者给他提供建议、帮忙翻译和跟媒体对接。

王靖渝对高家正在经历的事情非常熟悉。据警方称,2022 年,有人以王靖渝的名义向位于西欧的酒店和中国大使馆发出了炸弹威胁。王靖渝表示自己没有做错任何事,并坚持认为是中国政府陷害了他。

这种做法是一种“恶作剧报案”。就是有人报告假犯罪,欺骗警方将目标对准无辜者。

在高志看来,他与王靖渝的关系可能解释了为什么他的家人会被单独挑出来。此前,一个自称是共产党特工的人给高志发信息,敦促他阻止王靖渝接受记者的采访。

但王靖渝继续在媒体上发声。因此,高志认为,对他家人的炸弹威胁指控可能是报复。

2021 年,王靖渝在乌克兰的一处安全屋接受采访。他曾在网上发表言论,质疑中国政府对一次中印士兵冲突的表述,中国警方因此追捕他。许多新闻机构都报道了王靖渝多次声称中国政府针对他进行迫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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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 年,王靖渝在乌克兰的一处安全屋接受采访。他曾在网上发表言论,质疑中国政府对一次中印士兵冲突的表述,中国警方因此追捕他。许多新闻机构都报道了王靖渝多次声称中国政府针对他进行迫害。 / AP

“我认为中国政府这次对我们动手,主要是为了显示,无论是在国内还是国外,你都逃脱不了我们的这种力量。”高志告诉 NPR。

这些炸弹威胁似乎只是中国共产党在海外秀其肌肉的最新例子,打击并恐吓其批评者,甚至他们的家人。按照位于华盛顿的人权与民主智库自由之家(Freedom House)的说法,中国在海外的镇压行动是世界上最复杂、最全面,并且触及最深远的。

NPR 花了数月,通过检阅 700 多封电子邮件、消息和视频来调查这些炸弹威胁指控,以及高志家人在泰国被拘留的事件。这些材料涉及中文、英文、荷兰语和泰语等语言。NPR 的记者们也与在欧洲、中东、亚洲和美国的受访者们进行了数十小时的采访。

但记者们发现的情况完全出乎他们的预料。

相反,他们发现了另一个故事,即关于共产党制造的恐惧如何像病毒一样在其海外批评者中传播,滋生混乱、不信任和被害妄想——以及这种恐惧是如何几乎可以被任何人利用并导致灾难。

现年 44 岁的高志身材矮小、精瘦、留着山羊胡,是个典型的工人阶级男性。他的家乡来自黄河流域的一个小村庄,成长在中国经济的繁荣时期。像其他数千万农村男性一样,他曾于各种工作中辗转——在工厂做工、当服务员、卡车司机和保安。

高志在成长过程中并不关心政治,但他学会了如何翻越中国的“防火墙”。这是一个复杂的过滤系统,阻止人们访问敏感的外国网站,让中国人处在闭塞的信息环境中。2019 年,高志读到了香港镇压亲民主抗议者的新闻。他说他感到愤怒,并在网上发泄。

“我在网络上就开始骂共产党,甚至嚣张地说共产党应该被消灭,”高志回忆道。当时他在上海西边的一家生产主板的工厂工作。

高志试图与工友们讨论抗议活动,但他们却和中国政府站在一边。2020 年,带着失望和幻灭的心情,高志登上了飞往荷兰的航班,并以旅游签证入境。

在抵达几天后,高志在中国的父亲告诉他,警察来问过话。高志说,他的父亲敦促他回国,并表示他可能需要在国内坐上一段时间的牢。

“这个时候我就想了,‘哇,这么严重啊,’”高志说。“那我肯定不能回去了。”

荷兰政府给高志提供了庇护。他的妻子和两个当时还是青少年的孩子留在了中国。

困在泰国的高志家人通过视频与身在荷兰的他通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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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在泰国的高志家人通过视频与身在荷兰的他通话。

高志在荷兰乡村一个政府分配的房子里安顿下来。他只会讲中文,跟村里的其他人没有共同语言,因此他的生活很孤独。

“不知道事情会发展到这个样子,”高志说。“你无法表达出来,这是一种虚无的(感觉),就像精神上的空虚吧。”

高志没有工作,靠政府救济。在荷兰的大部分时间,他在学习当地语,骑自行车游览乡村,以及在网上发帖抗议几千英里之外的中国政权。

2022 年底,高志在海牙参加王靖渝组织的烛光抗议活动时认识了他。这场活动旨在悼念在中国西北部一栋公寓楼火灾中遇难的十人。当时,政府的新冠防控措施导致大楼入口被封堵,门被封闭,人们难以逃生。

活动结束后,当高志在等火车回家时,王靖渝走近了他。

高志早就听说过王靖渝。他在民运圈小有名气,在社交媒体也很有影响力。在之前的几周内,荷兰、德国、日本和斯洛伐克的媒体相继采访过他,谈他所称的受到中国政府骚扰的情况。

这两个年纪几乎相差一辈的人,聊了好几个小时。高志对王靖渝印象深刻。

“有这么年轻的人,这么清醒,有坚决的意志,这样的一种反抗,我觉得是很可贵,”高志说,“而且特别是和我在一个国家。”

王靖渝的故事比高志的更加惊险。他在中国西南部大城市重庆的一个中产阶级家庭中长大,并曾就读于一所国际学校。王靖渝身材高大,额前留着一撮直直的稀疏刘海。他聪明,有亲和力,年仅 19 岁就登上了新闻。

2020 年,王靖渝在网上发文,质疑官方关于在中印边境冲突中无中国士兵死亡的说法。王靖渝是对的:中国后来承认有四名士兵在这场冲突中丧生。王靖渝当时告诉 NPR,他无法忍受中国政府经常误导民众的作为。

“从中共建立之初到现在,中国政府一直都是这个样子,”王靖渝说,“捏造事实,让我们中国国民生活在充满谎言的世界中。”

在王靖渝发表网上评论后,中国警方宣布将追捕他,但当时王靖渝正在海外旅行,不在他们的管辖范围内。最终,王靖渝抵达荷兰,并像高志一样在那里获得了庇护。

然而,他的麻烦似乎才刚刚开始。2022 年秋季,王靖渝在 X 上发帖称他收到了骚扰电话和信息。

也是在这个时候,人权组织保护卫士(Safeguard Defenders)揭露,中国在全球秘密开设了许多警务服务站,在欧洲就有 30 个。中国表示这些站点仅提供公民服务,如驾驶证续期等。但连中国官方媒体都报道,一些站点曾对犯罪嫌疑人进行施压,并要求他们返回中国。

王靖渝说,在荷兰的一中国警务站工作人员曾给他打过威胁电话,警告他如果不回中国,他的父母就将会受到牵连。

在有人利用王靖渝的名字发出炸弹威胁后,荷兰警方对此更加关注。王靖渝回忆称,荷兰警察曾在收到一封称王计划炸毁位于海牙的国际刑事法院的匿名电子邮件后对他进行了问讯。

“我告诉警方,这绝对是中国当局捏造的,”王靖渝回忆道。“警察问我,‘你需要律师吗?’我说,‘我不需要律师,因为我没有做错任何事!’”

大多数受到中国政府压迫的人士都不愿与记者交谈,但王靖渝却拒绝被恐吓到。

“如果我就这么接受,那我就会停止发声,中国当局会认为他们的计划奏效了,”王靖渝去年对澳大利亚电视台说。“他们会用这个计划来攻击其他中国异议人士。”

尽管极端,但王靖渝的经历似乎展示了中国政府在海外日益扩大的触角和胆大妄为。

学者们用“跨国镇压”这个术语来形容政府试图在海外打击其批评者的行为。华盛顿智库自由之家(Freedom House)的战略与设计研究总监雅娜·戈罗霍夫斯卡娅(Yana Gorokhovskaia)表示,中国共产党在这一领域处于世界领先地位。

4 月,美国联邦调查局局长克里斯托弗·雷(Christopher Wray)在一次演讲中也提到了这个日益严重的问题。

“他们正在对外输出他们的压迫行动和人权侵犯行为——打击、威胁、骚扰那些敢于质疑其合法性或权威的人士,”雷说。“哪怕在中国之外,包括就在美国这里。”

通过他的多次采访和讲述,王靖渝成了欧洲最知名的受中国政府迫害的受害者之一。愈 50 家新闻机构曾引用、提及或报道了他的经历。在美国国会的听证会上,一些作证人也提到了王靖渝的故事。

2022 年,在与高志于火车站首次相识的几个月后,王靖渝通过 WhatsApp 给高志发消息。他告诉高志,他因正受到日益严重的骚扰,无法再继续住在自己的公寓里。

高志展示了一串他和曾经的朋友王靖渝之间的短信。其中一条来自王靖渝的消息上面写着:“你看共匪有多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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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志展示了一串他和曾经的朋友王靖渝之间的短信。其中一条来自王靖渝的消息上面写着:“你看共匪有多坏。”

高志住在一栋三层楼的房子里。因为他在等待从中国来的家人,房子里的其他卧室都是空的。因此,高志说他很乐意暂时招待王靖渝。

王靖渝很快就安顿下来,将他的借宿从几天延长到了几周,再到几个月。他在高志的家里继续接待记者,甚至用高志的客厅进行电视采访。

此时,NPR 是与王靖渝保持联系的新闻机构之一。NPR 特别关注王靖渝关于炸弹威胁的经历。这似乎是一种创新的策略:利用民主国家的执法部门来骚扰中国异议人士,替共产党做脏活。

也因此,当高志的家人在泰国被指控发出炸弹威胁时,王靖渝通知了 NPR,并安排了与高志的采访。高家的故事很吸引人,但有一个问题:记者根本无法证实高志的说法。

泰国警方和中国外交官都拒绝讨论此案。

NPR 于是要求高志提供文件,因此他发送了提到炸弹威胁的荷兰移民局邮件的截图。但他没有包含发件人的电子邮件地址,且在记者要求时拒绝提供。

由于王靖渝和高志同住,他经常加入采访并为他的朋友翻译。当 NPR 催促高志提供电子邮件地址时,王靖渝插话解释了高志的不情愿。

“这是来自移民服务的个人联系信息,”王靖渝告诉 NPR。“所以他需要先获得许可。否则,荷兰当局会生气,因为他们不想和记者打交道。”

NPR 联系了荷兰移民局的新闻办公室,并附上了一张高志说他收到的消息截图。起初,荷兰移民局以隐私法为由拒绝讨论此案。但经记者追问后,一位官员表示,该机构对这封邮件“没有记录”。

随后,她确认——这封邮件是伪造的。

这一发现影响深远。

高志一家关于共产党制造炸弹威胁陷害他们的故事很大程度上基于一份伪造的文件。这引发了一系列新的问题。

那谁是这些邮件的幕后操控者?他们的动机又是什么?

如果邮件是假的,那么针对欧洲机场的炸弹威胁呢?

这些威胁真的存在吗?

NPR 联系了欧洲警方关于这些所谓的炸弹威胁。

警方从未听说过这些威胁。

这个报道瞬间不成立了,但尚不清楚是高志试图欺骗 NPR,还是有人欺骗了他。

NPR 通过视频通话联系了高志,他正坐在客厅靠墙的一张灰色沙发上,墙壁上没有任何装饰。如往常一样,王靖渝坐在他的旁边。

高志在得知自己发送了伪造的政府电子邮件后既惊讶又害怕。他意识到这可能是一种犯罪行为。

“确有其事?这个文件是伪造的?”高志说。“我从这个荷兰移民局账户收到了很多邮件。我会不会也被指控伪造其他邮件?”

另一方面,王靖渝则显得半信半疑。他质疑 NPR 采访的荷兰新闻官员是否真实。

“它(电话)是谁提供给你们的呢?”王靖渝半开玩笑地说,“会不会是有人冒充的呢?”

高志,44岁,一名中国异议人士,曾是工厂工人,在荷兰一个小村庄的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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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志,44岁,一名中国异议人士,曾是工厂工人,在荷兰一个小村庄的家中。

与此同时,高志不断收到来自同一个荷兰移民局账号的消息。在与 NPR 通话后的几周,另一封邮件传来了令人振奋的消息:高志的妻子和女儿已从泰国拘留所中获释。

荷兰账号告诉他,他的妻子和女儿在过境时无法与他取得联系,但他们正前往欧洲,一家马上就能团聚。荷兰账户还说,高志的儿子高鹏也将随后抵达。

高鹏在曼谷使用母亲在中国银行卡内的钱和父亲的小额汇款维持生计。为了准备前往欧洲,他已经提交了信用卡信息来支付机票费用。

但进展缓慢。荷兰移民局的账户解释说,就在高志的妻子和女儿先前往伊斯坦布尔,后又去了瑞士的同时,炸弹威胁的指控也一直尾随其后。

一封邮件告诉高志,“刘风岭和高涵目前正被在巴塞尔的瑞士联邦警方的刑事调查。”高志仍然相信这个账号的真实性。

最终,他们似乎已经清除了法律障碍。他收到另一封邮件,称他的妻子和女儿正在前往与荷兰接壤的德国的路上。

兴奋不已的高志去购物,买了鸡蛋和其他食物,以便妻子和女儿到家时能有东西吃。第二天,高志收到了他一直在等待的邮件。

“你需要在今天下午离开,”荷兰移民局的账户说。“德国联邦警察和德国联邦情报局的官员会直接与你联系。”

高志乘坐了几个小时的火车到达德国城市埃森。下车后,他点了一支烟,站在站台上等待德国警方与他联系,告诉他在哪里与家人会合。

随后,一名男子向他走来。

“当时过来他一伸手,我以为他要跟我要烟,”高志说。“谁知道,他一把抓住我就把我按到地上,然后马上扑出来很多人,我抬起头来一看的时候,看到旁边四五个警察,拿枪对着我。”

那确实是德国警察,但他们并不是来带高志去见家人的。他们准备带他去监狱。

高志说,警察告诉他,一名与王靖渝关系密切的年轻中国男子指控高志威胁要杀他。高志对这个人略有了解,他的名字是凌华湛。

凌华湛向 NPR 讲述了相同的故事,并提供了聊天记录,显示所谓高志发出的威胁。高志否认了这些威胁。

德国警方拒绝接受 NPR 的采访。几天内,警察释放了高志,他随后搭乘火车回到荷兰。

高志无法联系到他的儿子或王靖渝。鉴于他刚经历的事情,他担心他们的安全,于是给他们发了一条视频信息。

“哎呀,我不知道你们咋了?”高志的声音听起来凄凉而疲惫。“什么人我都联系不上。(你)是不是也被骗,被抓了?我该咋出去救你呢?”

他没有收到任何回应。

几周前就离开了高志家的王靖渝,现在消失了。

荷兰移民局的账户也没有动静了。

“他们设定的目标可能就已经达到,再也不需要联系我了,”高志告诉 NPR,“骗局结束。”

高志回到了他在荷兰小村庄的砖房里。

高志在展示王靖渝和他女友留下的SIM卡。高志说,他在家里接待了这对情侣六个月。他表示王靖渝骗走了他家所有的积蓄,但王靖渝否认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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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志在展示王靖渝和他女友留下的SIM卡。高志说,他在家里接待了这对情侣六个月。他表示王靖渝骗走了他家所有的积蓄,但王靖渝否认这一点。

王靖渝已经离开很久了,但是他的拖鞋依然被摆放在门口,就像马上就要回来一样。王靖渝和他女友在匆忙之中离开高家,还留下了一个行李袋的衣服,一只米老鼠钱包,和七张手机 SIM 卡。

孤立无援的高志陷入了绝望。

“我一直躺在床上,”高志回忆道。“知道自己被骗了,给自己的亲人和家人带来了灭顶之灾。”

高志说,他家被骗走了总共 1.7 万美元。这是他们所有的积蓄,以及从亲戚那里借来的钱。

意识到自己已经一无所有,高志终于决定信任 NPR。他和他的儿子向 NPR 发送了他们与那个如今臭名昭著的荷兰移民局账户之间的数百封电子邮件。这些移民局的邮件是荷兰语的,高家人借助谷歌翻译阅读。

但发件人的电子邮件并非来自荷兰政府的官方账户,而是来自一个叫 Proton Mail 的加密邮件账户。这是一种任何人都可以使用的服务。

“荷兰移民局”的账户是伪造的。但高志没有捕捉到域名的重要性,他当时并不知道这一点。

高志一家随后还与 NPR 分享了其他来自冒充泰航和泰国皇家警察的邮件,以及他们收到的声称是共产党特工的私人信息。

NPR 仔细查阅了所有这些通信。最终,我们看到一幅高家人所描述的复杂且长期的骗局路线图。

NPR 在筛查这些电子邮件时,很清楚地发现,这个假荷兰移民局账户一直在操纵和折磨高家人。那些声称高家人发出炸弹威胁的邮件让他们陷入恐惧之中,无法动弹。

这个账户还欺骗了高志的妻子和女儿,使她们错过了真正的签证预约时间,最终导致她们被警方拘留。随后又是另一个毁灭性的打击:假冒的荷兰账户诱骗高志前往德国,并导致他的被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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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还有钱的问题。

高家人拿到了信用卡后,高鹏应假冒泰国航空账户的要求,提供了信用卡信息。随后,高家的信用卡账单上开始出现一些神秘的消费:在阿姆斯特丹花了 16 美元用于 Uber Eats,在柏林花了 41 美元用于大巴旅游,以及在中国最大的网络旅行平台携程上花了 172 美元。

高鹏今年20岁,据他的母亲刘风岭说,这场疑似骗局给他留下了创伤,使他变得不信任他人且容易发怒。图中是2024年1月29日的高鹏,拍摄于曼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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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鹏今年20岁,据他的母亲刘风岭说,这场疑似骗局给他留下了创伤,使他变得不信任他人且容易发怒。图中是2024年1月29日的高鹏,拍摄于曼谷。

信用卡公司向 NPR 确认了这些费用。

高家人表示,他们以前从未使用过信用卡,但也没有取消这些卡,因为他们认为需要这些信用卡才能前往欧洲。

回顾这一切的开始——那些关于虚假炸弹威胁的假邮件——高志说他意识到有一个共同点。

“说白了就是王靖渝他一直在误导我,”他说。

但如何确定呢?

NPR 重新翻阅了所有那些伪造的荷兰移民局邮件,寻找证据。这些邮件中提到了王靖渝 13 次,强调了他所谓的重要性,并指出他在荷兰具有“国家重点保护人员”的特殊身份。

有一份伪造的文件提到了一个虚构的荷兰官员:“F. Langfitt。”这个名字并不常见,但你可以在本文开头的署名中找到它。

高家人的信用卡记录中也涉及了王靖渝。至少有一笔消费是付给了一个包含王靖渝名字的 PayPal 账户。

王靖渝否认这个 PayPal 账户是他的。他声称是高志欠了他钱。

也许最有力的证据是,王靖渝曾两次向 NPR 保证荷兰移民局邮件账户的真实性。

“我对你坦率地讲,”王靖渝在一次高志不在场的采访中说,“我看过这个邮件的地址,后缀是 ind.nl。”

Ind.nl 是荷兰移民局的真实域名。

但当然,这些邮件是从一个 Proton Mail 账户发出的。

NPR 将部分伪造邮件发送给了真正的荷兰移民与归化服务局。该局正在调查究竟是谁冒充了他们。

如果像高志所断言的那样,这一切都是王靖渝所为,那么值得考虑的是为什么他显得如此令人信服。人们愿意相信王靖渝的一个原因——包括 NPR 一段时间内也是如此——是因为他的叙述植根于现实。中国共产党确实在海外监视、威胁甚至绑架异议人士。

王靖渝似乎利用了共产党的这种名声。在与高家人的交往中,他经常将他们遭遇的所有不幸归咎于中国共产党。

例如,当高志的妻子和女儿从拘留所打来电话时,王靖渝试图说服高志和高鹏,那并不是真的她们。相反,他暗示,那只是中国政府使用人工智能生成的视频和音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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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高家发现他们的信用卡不断被盗刷时,一个自称是中国特工的人给高志发信息,并承认刷卡是他所为。王靖渝向高志发了一条语音消息来表示同情。

“真是太坏了!”王靖渝说。“这个‘老共’真是,这么有钱,还刷别人的钱!”

王靖渝还指导高志的儿子高鹏如何离开泰国。据高家人提供的信息,当高鹏有一次联系不上王靖渝时,王靖渝暗示是共产党的特工在干扰他们的通话。

这个说法吓坏了高鹏。他说自己害怕离开在泰国的酒店房间,因为他担心中国特工可能会试图毒害他。

公平地说,中国共产党并不以在海外暗杀异议人士闻名。但高家人已经受到太多威胁,以至于他们不再知道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高家人表示,他们继续相信王靖渝,部分原因是因为许多记者也相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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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纸上发表了很多对他的采访,”高志说,“因为我们信任主流媒体嘛,语言也不通,再加上这么多媒体报道过他,我们就很容易被他骗。”

看起来,王靖渝还试图操纵 NPR。当 NPR 无法核实与高家有关的炸弹威胁时,王靖渝警告说另一家新闻机构即将发布这个故事。没有记者希望故事被抢先发布,但 NPR 还没有完成报道。

然后,在 2023 年 7 月,美联社发表了关于高家人涉及的泰国炸弹威胁的报道。美联社将假冒的荷兰移民局电子邮件视为真实的,并称这些炸弹威胁似乎是“北京日益复杂的努力的一部分,旨在骚扰海外中国异议人士及其家人。”

在 X 上,王靖渝向他当时近 42000 名粉丝宣扬了美联社的报道。他的关注点更集中在自己,而不是高家的遭遇。

虚假的炸弹威胁指控和骗局让刘风岭和她的两个孩子在泰国滞留了近一年。这张照片拍摄于2024年1月29日的曼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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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假的炸弹威胁指控和骗局让刘风岭和她的两个孩子在泰国滞留了近一年。这张照片拍摄于2024年1月29日的曼谷。

“美联社今天报道了共产党利用其他异议人士阻止我接受采访和谈论海外警察局,”王靖渝写道。

该报道被《多伦多星报》、《华盛顿时报》以及日本头部媒体之一的《朝日新闻》转载。

NPR 联系了美联社,告知他们这些伪造的邮件。

7 月,美联社撤回了这篇报道,引用了这些电子邮件并解释说:“对于任何中国的参与存在不确定性。”

除了泰国事件外,人权倡导者们还对王靖渝早前在欧洲的说法提出了质疑。

2022 年 9 月,人权组织保护卫士(Safeguard Defenders)公布了与中国海外警察站相关的电话号码。一个月后,王靖渝表示,他接到了来自其中一个位于荷兰鹿特丹市的警察站的骚扰电话。

人权组织保护卫士的项目主任劳拉·哈斯(Laura Harth)表示,多年来她一直对王靖渝存有疑虑,并且仍然持怀疑态度。

“直到今天,”她说,“他是世界上唯一声称被这些特定电话号码联系过的人。”

荷兰广播公司 RTL Nieuws 是第一个报道荷兰境内中国警察站的媒体,他们报道了王靖渝声称一个警察站联系过他。调查记者罗兰·斯特雷克(Roland Strijker)表示,他将警察站的电话号码发给了王靖渝,并询问他是否被该号码联系过。

斯特雷克表示,八分钟后,王靖渝回复了一张来自相同号码的通话记录截图,记录显示这些通话发生在几个月前。

RTL 坚持自己这则报道的准确性。斯特雷克的报道伙伴科恩·德雷赫特(Koen de Regt)表示,王靖渝几乎没有时间伪造来自警察站的通话记录。

“我们不能排除他伪造了那张截图的可能性,”德雷赫特说。“但在我看来,他这样做的可能性非常之小。”

斯特雷克还表示,RTL 跟荷兰警方确认了他们对王靖渝的安全感到担忧。

不过,王靖渝曾提供过一些与他所称不符的材料。例如,去年 9 月,王靖渝向高家人发送了一段电话录音。在高家人提供的一条信息中,王靖渝声称他正在与一名德国联邦警察通话。实际上,NPR 认出这个声音属于德国记者扬·斯特雷梅尔(Jan Stremmel),他曾做过一部关于王靖渝的纪录片。

当 NPR 将录音发给斯特雷梅尔时,他感到非常震惊。

“这太荒谬了,”斯特雷梅尔说,他表示不知道王靖渝当时对通话进行了录音。他说,在此之前,一直对王靖渝很信任。“说实话,这让我感到震惊,我确实不再相信他了。”

NPR 有很多问题想要问王靖渝,我们提出与他本人见面,他同意了。

“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都可以,”王靖渝写道。

王靖渝和女友在2023年8月突然离开了高志在荷兰的家,留下了各种物品,包括家居拖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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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靖渝和女友在2023年8月突然离开了高志在荷兰的家,留下了各种物品,包括家居拖鞋。

但当记者们到达阿姆斯特丹准备采访时,王靖渝表示他正在德国拍摄纪录片。最终,他同意受访,但只能通过电话进行。

NPR 询问了关于冒名电子邮件账户的情况以及高家人对他盗窃的指控。

“这太荒谬了,我保证会起诉他们所有人,”王靖渝在一间嘈杂的餐厅里回应道。

王靖渝还断然否认了制造任何炸弹威胁。

“从来没有,”他坚持道。“老实讲,这真的很荒谬。”

NPR 询问了王靖渝给高家发送的声称是德国警察,但实际上是德国记者的录音。

“我真的不在乎他说了什么,因为这绝对不是真相,”王靖渝回应道。

在 NPR 的调查过程中,王靖渝的一些回答也发生了变化。

例如,王靖渝最初声称高家的信用卡账单是伪造的,并且高志自己写了那些假冒的荷兰移民局邮件。但在六个月后的一次采访中,他承认高家确实被骗——只是这不是他所为。

面对所有的指控,NPR 问王靖渝是否将自己视为人权和民主的斗士。

“这个问题太大了,”在长时间的沉默后,王靖渝说道。

他随后表示,他既不是活动家,也不是人权捍卫者,甚至不是专注于反对共产党的人。

“我觉得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他说。

这真是一个巨大的反转。王靖渝似乎在与他多年来通过媒体和网络精心打造的公众形象进行切割。

他说,反对共产党“不是我的工作。我的意思是,我不靠它赚钱或做任何事情。”

生活在自由国度的中国异议人士可以通过发声和揭露中国侵害人权的事件来发挥作用,但可信度至关重要。自由之家(Freedom House)中国研究主任王亚秋表示,共产党过去可能曾针对过王靖渝,但她现在不再信任他作为信息源。她说,王靖渝关于他遭受压迫的一些言论可能会破坏大多数拥有真实经历者的可信度。

“当有一个人在散布虚假信息时,会让整个群体在公众眼中变得不那么可信,”王亚秋说。她不喜欢谈论这些类型的人权言论,但她补充道,“我进入这个领域是为了讲述真相,而这也是真相的一部分。”

关于王靖渝的真相是什么?

这更难说。不过,他在 X 上的动态提供了一些线索。那是一连串对共产党的不满和遭受迫害的声称。其中,王靖渝既是英雄又是受害者。

德国记者斯特雷梅尔曾花几天时间采访王。他说,王靖渝喜欢与可能比他更“无助”的异议人士为伍,因为他们不讲英语。

“他表现得像这个群体的领导者一样,”斯特雷梅尔说。

斯特雷梅尔还形容王靖渝紧张、压力大且心事重重。他补充道,王靖渝在谈到他在中国的家人时哭了起来。

“他在我面前显得非常脆弱,”斯特雷梅尔说。

经过数年的分离,包括在泰国的磨难,刘风岭和两个孩子终于在六月与高志在荷兰团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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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数年的分离,包括在泰国的磨难,刘风岭和两个孩子终于在六月与高志在荷兰团聚。

高志的家人终于在六月抵达荷兰。他的妻子刘风岭和女儿高涵在泰国的拘留所里待了将近四个月。

在高志发送的一段她们抵达(荷兰)的视频中,他在夏日的阳光下戴着一副飞行员太阳镜。他搂着妻子和女儿,笑得很开心。高涵对着镜头撩开脸上的头发。

这是 NPR 在长达一年的采访中第一次听到他们的笑声。

在高志乡村的房子里安顿下来后,这对夫妇接受了 NPR 的采访。刘风岭表示,比起曼谷,她更喜欢荷兰。

“在这里感觉很安静,也觉得这里人很挺热情的,”她坐在沙发上说,紧挨着高志。他曾和王靖渝也坐在同一张沙发上。“不管认识不认识,他们都会打招呼。”

但这对夫妇表示,泰国的磨难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创伤,尤其是他们的儿子高鹏。通话时他不在家。高鹏把家里的信用卡信息交了出去。他责怪自己导致了家庭积蓄的损失。刘风岭说,从泰国开始,高鹏变得不信任他人且容易发怒。

“整整一年的时间,他都没有缓过来,”她说。“他就在房间里面,自己把自己封闭起来,他也不出来。”

高志则责怪自己,因为是他告诉儿子王靖渝可信。

“我(当时)当然选择相信(王靖渝),”高志说。“因为这个人他毕竟和我住在一起,而且我和他一起去过警察局报告共产党的骚扰。你说在这种情况下,你会选择相信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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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ank Langfitt 与另一位记者合作报道了这个故事。这位记者在采访中进行翻译,逐字检视了 700 多封电子邮件和数月的私聊记录,并与高志与他的儿子高鹏进行了超过十小时的采访,以解开这一疑似骗局。这位记者要求不公开姓名以保护家人。NPR 中国新闻记者 Emily Feng,中国新闻制作人 Aowen Cao,亚洲主编Vincent Ni,研究员 Barbara Van Woerkom,数据记者 Nick McMillan,调查制作人 Monika Evstatieva,以及 NPR 标准与实践的执行总编 Tony Cavin 均对本报道有所贡献。照片编辑是 Virginia Lozano,校对编辑是 Preeti Aroon,数字项目协调由 Desiree F. Hicks 负责。

本报道由 NPR 首席调查编辑 Robert Little 和调查团队高级编辑 Barrie Hardymon 编辑。

如果您有关于王先生或其他类似事件的信息,请发邮件给 Frank Langfitt,邮箱是:flangfitt@npr.org

(翻译:Aowen Ca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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